巫月明的情況并不見好。

    盡管于觀真之前已經(jīng)從方覺始口中得知大概的情況,可看到眼前的巫月明仍略感震撼。他記得這個(gè)姑娘曾膚白如雪、烏發(fā)如羽，然而此刻她消瘦了許多，臉色蠟黃不說,連黑漆漆的大辮子都變得干枯又失了光澤,被一床棉被包著身體,如同進(jìn)了只裹尸袋。

    “巫姑娘,巫姑娘……”

    方覺始輕輕喚了兩聲,對方并沒有什么反應(yīng),連尋常人在熟睡時(shí)被打擾的下意識反應(yīng)都并未顯露半分,她只是微弱地呼吸著,如同一具活著的尸體。

    如同一種不祥的預(yù)兆，方覺始的臉色稍稍顯得難看了起來。

    于觀真見過瀕死的人,他曾經(jīng)去醫(yī)院探望過熟人，從電梯出來后的走廊通常很安靜，甚至能聽得清風(fēng)聲，偶爾會撞上幾聲悲泣或是病人家屬漠然的臉龐,不過更多的時(shí)候是一種平靜。

    年輕的病人等待著出院那一日，年邁的長輩偶爾會談起鄰床離世的病友，還有手術(shù)室閃爍的燈光與醫(yī)生在口罩后沉重的臉。

    普通人在偶然間意識到生死，快得不可思議，通常也不會在心里停留很久。

    “她昨天還醒過來了?！狈接X始深吸了一口氣,坐在床邊喃喃著，“怎么會這么快,難道是織夢術(shù)的緣故。”

    說這句話時(shí),方覺始飛快地看了一眼于觀真，似乎在查探對方的反應(yīng)，不過令他困惑的是,于觀真可謂是無動于衷。

    “方覺始。”于觀真將手搭在了方覺始的肩膀上，巫月明一死，無疑等同丟失了白鶴生的消息，只不過現(xiàn)在大夫看起來比他更痛苦這條生命即將到來的消逝，于是出聲安慰道，“這不怪你，你已經(jīng)將她的傷治好了，有些事畢竟無可奈何?！?br/>
    心里的病比身上的病更難治，于觀真不知道她經(jīng)歷了什么，可很明白巫月明要是不配合，無非是一場慢性死亡，這個(gè)結(jié)果提前來到時(shí)，對于認(rèn)真想要治好她的方覺始是一件太過殘忍的事。

    方覺始仍不放棄，坐在巫月明的身旁給她把脈，聲音繃得極緊，幾乎擰成一條弦：“無可奈何？怎么會是無可奈何呢？她只是心里得了病，作為大夫，當(dāng)然要給她治好?！?br/>
    于觀真嘆氣道：“為什么不放棄呢？她的傷已經(jīng)好了，是自己不愿意醒來。她要是不想治好，你再努力也無用?！?br/>
    “我知道，我知道也許無用，這句話不知道多少人問過我，多少人與我說過，很多人甚至說我此舉荒謬?！狈接X始咬牙道，“可我……我偏不信?！?br/>
    “我家中世代行醫(yī)，較為厲害的做過御醫(yī)，不怎么厲害的就做個(gè)赤腳郎中。我有些許修仙的資質(zhì)，曾因機(jī)緣遇到位老神仙，傳授了我一些修行的術(shù)法，會些神通，與祖?zhèn)鞯尼t(yī)術(shù)結(jié)合起來，二十歲那年就出了名，還以為天下什么疑難雜癥都由我藥到病除，于是天南地北去找怪癥?！?br/>
    方覺始抬頭看了看于觀真，很快苦笑起來：“我入世后遇到過許多病人，他們并非是想死，只是活不了，看大夫的錢，抓藥的錢，生病又耽誤了做工，他們得的病無論大小，都煎熬無比。我那時(shí)才覺得人力有窮盡，大夫再如何厲害，能治好他們的病，卻治不好他們的命?！?br/>
    “我原以為心病這是窮人獨(dú)有的，后來卻發(fā)現(xiàn)縱然不窮的人，心中也有無限酸楚痛苦，極容易郁郁而終?！狈接X始深深嘆了口氣道，“這病癥實(shí)在匪夷所思，令我悶悶不樂?！?br/>
    “后來崔嵬對我說，這世上的病尋找其因，就能找出方子?！狈接X始將巫月明的手重新放回到被窩里頭去，用絹布擦了擦她的額頭，又用水潤潤她的嘴唇，“縱然是看不起大夫，吃不起藥的窮病，也有得治，只是難治，需得一味太平盛世，一味賢明國君，忠臣良將中和調(diào)理，養(yǎng)命養(yǎng)性，方可藥到病除。”

    “既然這樣的大病都有方子，我又何必輕言氣餒。于是自那以后，我就開始鉆研心病。”

    這話確是崔嵬的風(fēng)格。于觀真略微有些出神，很快就微微笑起來緩和氣氛：“君臣佐使之道，竟可這么用嗎？”

    “有何不可?！狈接X始莞爾道，“我知曉你不明白，你本就不是這樣的人，快意恩仇，殺伐果決，那些固然是很瀟灑，很動聽，茶樓的說書人也愛說這些事，聽著十分蕩氣回腸，爽快豪情。要是換成說大夫?yàn)榱司纫粋€(gè)人的命，采藥草，查古籍，試藥，這病人其實(shí)還不領(lǐng)情，那就聽起來婆婆媽媽，不太爽利了?！?br/>
    于觀真看向窗外，頓了頓，緩緩道：“不會……這樣很好，聽起來也很好?！?br/>